【只狼】“我啊,接下来可是要继承爷爷的酒藏呢。”

【食用预警】

  • 现代paro,苇名弦一郎电信诈骗。雷文。对日本诈骗相关法律及处理流程无任何考据,因为朋友说想看所以才写的,博友人一笑尔。

  • 本文作为guest文本随合志无料《四文钱》参与本届CPsp,现全文放出。其他文本可见cpp制品页的全文试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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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啊,假扮年轻女性引人上钩的诈骗犯往往是彪形——嗯,大汉,这也不只是我们警方宣传的刻板印象……”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四平八稳的声调出现了一丝上翘,而后生硬地压低并转成咳嗽,一听就知道是在忍笑了。

穿着夏季短袖制服的警官嗽了半天,遭到身旁还穿着长袖警服外套的同事余光一瞥,终于收住笑声。

面前坐着的被称为“彪形大汉”的男人手松松握成拳头放在腿上,眼睛垂着,眉头和嘴角的肌肉都在向下用力,但并不是因此生气或是怎的——就算生气,现在表现在脸上的也不是这情绪,而毋宁说是脸上的肌肉已经习惯了这么发力,又被冷光灯照出笼着双眼的阴影来,所以显出一股闷闷的凶相。即便是犯罪嫌疑人也是可以生气的,毕竟大家都是人嘛,只不知道他若真的生气,是为被揭穿“假扮年轻女性”这等事,还是因被粗糙地归入“彪形大汉”门类中。实际上这男人算不得魁梧,年纪轻轻,正常体格,只不过身量太高——差不多有一米九,远高于国民男性的平均数值——骨架又大,显得整个人都长而宽。警局的椅子在对比下显得太小,他整个人都跟卡在里面似的,背不得不佝偻着,瞧着又拘谨又不情愿。

“苇名弦一郎。最后确认一遍……根据报案人提供的短信记录,你是通过虚构自己是回到老家接手祖父的酒藏的退学的二十岁女大学生,在伪装‘发错信息’之后和对方以手机短信和LINE为媒介聊天四个月,最终以高价卖出共300毫升的龙泉酒,并陆续获取一名受害人的财物共四万円……”穿外套的那个看着手里的一沓纸,停顿了片刻,忍不住还是蹙着眉抬起头,“四个月才最后出手啊。虽然这话不该由我们来问,但是……”

“这是道顺的建议。”嫌疑人苇名弦一郎快速地结束了这个提问。听上去喉咙深处卡着痰,所以声音格外低沉。

“哦,是之前说到的那个倒卖诊所收集的居民个人信息给你的那个人吧?”短袖的那个用签字笔尾端敲了敲桌面,得到弦一郎的一声“嗯”,于是转过笔尖在材料上唰唰补充起来。

长袖的那个还在思索什么:“但是‘苇名’……你祖父是苇名一心对吧?”

说着他转过头,对上同事的目光,小声嘀咕,“一心老先生确实是杜氏,龙泉也确实是本地知名的酒,这样还算是诈骗吗?”

“这就不是这里的工作,而要看法庭怎么判了吧。”短袖警官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类似嘻笑的模糊声音,重新看向挤在小折椅里的嫌疑人,“总之,苇名弦一郎先生,现在你个人的笔录已经做完了。针对你之前提到的协助者道顺,我们还需要继续取证,在取证结束能够递送给检察院前,我们需要拘留你一段时间。请配合。”

男人没有说什么,没有点头或摇头,更无其他更加剧烈的肢体动作,只是有些厌倦地垂下眼。此举姑且可以视为一种顺从,所以两位警官整理好材料,同时站起来。短袖的那个率先开口,抛下一句“那么维盛警官会带你去拘留室”,就夺过穿着长袖外套的维盛警官手里的记录册,拉开审讯室的门大步迈了出去,留下在弹簧作用下缓缓阖回去的门,以及震惊并逐渐开始咬牙切齿的同事。维盛嘴里碎碎嘀咕了半天,一边绕到嫌疑人身后,手架着人家的腋下让他站起来。

站起来的苇名弦一郎比警官高出一头有余,折叠起来的压迫力重新展开。他朝后方偏过头,侧脸把吊灯的光挡得严严实实,声音也比刚才猫着的时候清楚了不少:“你不怕他知道你这么骂他?”

“你……”警官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该让他保持安静还是好好回答这个问题。就在这时,半开着的门外传来警署大厅里的交谈声,把警犯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那道门缝里。有个年轻的女性用软绵绵的声音大呼小叫着:“春长前辈,你看我给大家带什么来了!锵锵!是车站门口的炸鸡可丽饼哟!”

继而是那个短袖警官的声音:“啊呀,辛苦你了——你看你还给维盛他带了啊,又这样,我不是说过你不用这么辛苦想着他的嘛,他肯定不要的。”

“诶——?春长前辈还是这么坏心眼呢!”

“因为我和他关系很好的啦——”

接着便是一片混在一起听不太清的嬉笑声。

苇名弦一郎感觉到维盛警官按在肩胛上的手开始发力推他。在被推动前,出于一种不太好的习惯,他板着脸再次看向警官的脸。

维盛也斜着眼瞧了他一会儿。终于,他更用力地推推嫌疑人,示意他往前走:“听到了吗?刚刚那种才是现在年轻女孩子的说话口吻。不是我说,你编的那玩意儿也太不像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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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麻在警署大厅等候区的不锈钢连排椅上坐了得有半个小时。今年福岛县的梅雨季来得比去年晚了一个星期,估计结束也要推到八月份了,唯独今天没有下雨,偶尔太阳从云里探个头出来,暑气渐渐蒸起。晌午过后,湿热上升,揪着行人的衣服黏糊糊贴住脊背,现在下午三点,正是最难受的时候。小地方的警署,大厅自然没有多大,除了她只有前台接警的执勤人员坐着,今夏又限电,因此没开空调,只有藏在接待台后面的风扇发出“呜呜”声。每当她忍不住想悄悄朝后靠上椅背瘫一会儿的时候,总陆陆续续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她又不得不挺起身。如此反复了几次。最后,一位警官拿着她在刚到这里时填的文件向她走来:“不好意思女士,上一位来探视的家属超时后怎么也不愿意离开,我们这儿两个探视窗口又有一个在维修。那么,苇名弦一郎的家属,请跟我来吧。”

英麻应了一声,撑着座椅扶手站起来,跟上对方的脚步。

“家属”这个称呼,当英麻得知时已经不好否认了,因为据说弦一郎在确定拘留的当天留了她的电话做联系人,表格上填写的关系即为“家属”。虽然这个词相当宽泛,即便远亲也可称为家属联系人,但毕竟她和弦一郎连远亲都不是。只不过是家里长辈认识,从小一起上学,逢年过节(或即便不是逢年过节)她会不时去对方家里搭把手。英麻清楚,弦一郎会这么写,只是为了避免警署一路追查到联系他真正的家属——亦即现在正赋闲在金刚山寺庙中小住的一心老爷子那里——的地步。

但正是因为清楚,所以……

警官的背影一晃一晃的,空气随走廊深入流动愈发缓慢,渐渐像是在胶水里跋涉。英麻在心里对自己说,听见自己的后槽牙在行走的颠簸中上下撞击,发出咔哒声。他们突然在一扇门前停下。英麻还没反应过来,警官就拉开了门,一股泛潮的冷气直扑出来。

里面原来是有空调的啊,她想着,走进去。坐着人的窗口里蒙着层会在刑侦片里看到的白光,弦一郎在那儿等着。他被拘押已经有一周了。隔着玻璃,英麻的视线望向弦一郎身后站着的警官,后者立正站着没动,但视线垂下去片刻,再抬起来时就不刻意盯着他们。她松了口气,觉得可以开口了,这才面向弦一郎。

玻璃后面的弦一郎还是佝着背,目光基本与她保持平视,但不知为何感觉并不是看着她,而是越了过去。人还是那样,没见瘦多少,但本身长得棱角分明,所以眼窝、鼻尖和颧骨下的影子就更深。黑眼圈弄了些,下巴也冒青灰色了。齐耳的头发没像往日在酒藏见到时那样扎着,有点乱。

英麻一下子便不知该说什么了,嘴唇张开几次,才轻轻对他说:“我来了。”

她自己都怀疑声音能不能传到橱窗背后,但弦一郎对她点头:“嗯。”男人的喉咙里响出一声。

英麻眨眨眼睛:“我给你带换洗衣服来了,还有毛巾和剃须刀。”这些东西都被装在一个纸袋里,在下午她刚抵达时就交给了警官检查。袋子里有一份两件套的男式睡衣和一盒一次性内裤,一看就是从超市直接买来的,睡衣塑料袋上还贴着颜色鲜亮的打折标签;毛巾用塑料绳捆在一起,电动剃须刀连同充电头放在硬纸盒里。都是新买的,因为尽管她从弦一郎公寓门口的花盆下面摸到了大门的备用钥匙,进去之后还是发现弦一郎把自己的衣柜锁上了。警官翻了翻确认没问题之后就拿去了办公室登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交到弦一郎手上。

“辛苦你了。”弦一郎垂着眼睛,“家里怎么样了?”

“酒藏那边,雅孝叔昨天回来了,现在和佐濑先生一起打点着。”

“嗯。那……爷爷他……”

“还没告诉呢。我让酒藏的人也都不要说的。”说到这里,英麻压低了声音。

弦一郎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又点头:“好。”

英麻感觉太阳穴突突跳着。话题挤牙膏般进行的时候她就会有这种感觉,她本人是医生,以科学态度审视这一问题,曾经去办公室楼下的科室测过是不是高血压:答案是否定的,同事只建议她放松心情。她深吸一口气,想起两件事,斟酌了一下先后顺序,而后重新开口:“九郎这几天都正常。你打算什么时候让他知道?不能总拿出差来搪塞着。”

九郎指的是苇名分家平田家的孩子,和弦一郎在辈分上算兄弟,但才十一岁,上小学五年级,弦一郎的年纪几乎可以当他的父亲。六年前平田家出了事故,只有小小的九郎幸存下来,从此就跟弦一郎一起住在苇名家了。学校和孩子的补习班离苇名家都有段距离,上下学一直靠长兄接送,之前偶尔英麻也代劳过,这几天则全权由医生接管了。

“……现在先不说。”弦一郎侧着脸想了一会,显然没想出什么头绪,随便回答了一句。也不知道这个“先不说”是不要告诉孩子的意思,还是说不谈这个话题的意思,英麻认为是后者,因为他很快把话题转到了英麻刚刚排到后面去的那个问题上:“律师的事,怎么样?”

“不然就请虎道吧。”英麻的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你也不是不知道这里就高峰家一家律所……”

“他不行。”弦一郎直接打断了她。

英麻闭了闭眼,压下逐渐升高的头痛感:“他再怎么说也是有职业律师执照的。之前我跟他说认识的人惹上了诈骗案,他还跟我说可以先去找被害人接触一下,谈谈和解的……”

“下次再说吧。”

英麻“嗖”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金属椅子在潮湿的地砖上猛然拉出一条刺耳的划擦声,房间里的人顿时都看向了她。弦一郎也半抬头,目光向上,斜着与她的视线接在一处。沉默中英麻抿了好几次嘴,最后抬手把荡到脸颊旁的碎发挽到耳后,说:“那我过几天再来。”

在警官的陪同下英麻走出了探视间。

“啊呀,您家这位可真顽固啊,平日里很辛苦吧?”目睹过刚刚的场面,那个警官对她讪笑了一下。

“……刚刚真是失态了,不好意思。”英麻只感到疲惫,对这种误解也没有精力纠正。

两个人的皮鞋踏在走廊瓷砖上,声音腻着,刚起来就塌下去。在即将走回大厅的时候,听见楼梯间里有什么人大声交谈。警官忽然伸手碰了碰英麻的胳膊:“请稍等一下。”

声音格外地小,英麻错愕地在拐角上站住了,顺着警官手指的方向往大厅一看,发现另一边正走出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这人英麻见过几次,是山下便利屋的老板穴山,之前她半夜在医院值班的时候卫生间水管开裂,物业负责人刚巧又不在,最后就是叫的便利屋来应急。穴山挺会做生意的,走前给围观的护士医生都发了一圈名片,导致同事们之后家中有事都第一个想到他。在穴山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脸看着很陌生。

“你可真是倒霉,钱没了车也被偷了。好啦咱走吧……诶对了,警察小姐,咱上次来报案的进度怎么样啦?被骗掉的钱什么时候能拿回来啊?”穴山走在前面,咋咋呼呼地对前台值班的女警官喊。

被骗?

英麻听到穴山这么说,立刻打起精神,人靠在墙上认真地听。

“啊呀,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嫌疑人苇名弦一郎已经抓到了,材料也送到检察院了,等公诉开始他们会联系你们的啦。”女警啧了两声,“看不出来呀,穴山先生你这么关心职工呢?狼先生之前就是你拖过来报案的吧。”

英麻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接待自己的警官,对方冲她点点头。她不可置信地浅浅吸了一口气,继续往下听。

“哈,那是当然的啦,我这么仗义的人!他这家伙太老实啦,我跟他说这是骗钱他还觉得没什么呢,要不是被我拖过来还不知道要再被骗多少钱。对方也太过分了吧,我可实在看不下去……”

“咦——?诶——?真的吗——?我还以为是你怕自家冤大头被骗空了自己没得油水刮嘞?依我看你不要平常克扣人家工资就万事大吉啦。”女警拖长了声音打趣。

穴山顿时面红耳赤起来,偏过头反复对人家指指点点:“什么呀!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我哪有胡说嘛。上次野上家老太太宅子里所有空调新滤网都被换成旧的了这不是你干的?吓得人家报案说进了奇怪的贼呢。仗着人家儿子在国外呢就干这种事……”

“旧、旧的怎么了,旧的但是它干净啊!”

英麻在旁边听着,默默掏出手机,打开手机记下:让请过穴山便利屋的同事们回家检查一下各类电器的零件是否完好原装。

“总而言之那都是误会。”穴山咂吧了几下嘴,转身对跟着过来的人嘱咐,“好啦,今天这些事办完了,咱们各自回家吧,反正今天也没有委托了。”

“哦。”

英麻听见那个人应了一声。是个男的,但听不出来年纪——意思是,不特别年轻,也不特别年长。警官悄悄对她说:“跟穴山先生一起的那位就是苇名先生之前……名字有点怪,叫做……啊,叫做狼。在穴山便利屋工作。”

英麻感激地望了对方一眼,鞠了一躬。就这点功夫,回头发现穴山和那位男士都走出了警署,她立刻追了上去。

狼在警署院子里慢慢走着,看穴山一溜小跑着出去启动小面包车,很快就开走了。按照穴山的说法,是离异多年的前妻今天从札幌回来了,说要出去吃晚饭。狼看了他一上午喜气洋洋的表情,下午在淡淡的不解中按照委托去帮藤冈租碟店清理仓库,谁料结束之后发现骑来的电动自行车凭空消失。穴山赶着时间送他来报案的。现在穴山走了,他打算走路回家。

“请留步!”

忽然有人叫住了他。狼停下脚步,转过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警署大门前的台阶上,脚步磨蹭着像不知道要不要追过去。他四下看看,确定周围没有别人,冲那位女士微微欠身:“喊我吗?”

“是的,您……”英麻一下子又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正犹豫着,狼已经走过来,站到台阶下离她有一米多的地方,然后便不再靠近。

这个位置足够英麻看清对方了。受害者狼先生穿着亚麻布T恤和褐色裤子,看面相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个子不高,大概之比穿着平底鞋的她高个十公分左右,鼻梁很直,眼角微微下垂,额上有些抬头纹,头发有些长,在脑后束起一个蓬乱开花的短马尾,白发比同龄人多许多。站在台阶之下,男人抬头与她对视,英麻看到他藏在深眼窝里的眼睛,忽然发现那双眼睛上似乎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有些氤氲,但并不是会盖住瞳孔的浑浊,而是透的且微微发亮。英麻一惊,脚下动了动。

天色有些暗了,她突然发现。

狼稍稍向左偏过头,露出右鬓上的银丝和略显困惑的表情:"有什么事吗?"

英麻怔了怔:“您是穴山便利屋的狼先生对吧?打扰您了,我是英麻,我……"她看到狼一边听一边从兜里掏出穴山便利屋的名片,赶紧竖起一只手阻止了他,“啊,不用不用,我不是想叫便利屋的服务。"

面对狼那迷惑加重的脸,英麻暗自吸了口气:“是……是这样的。我是弦一郎——就是那个之前骗取了您的钱的人——的亲友。"一口气说出来了,“他做了那种事,我们对此真的非常抱歉!"

英麻话音刚落就闭上眼,一个猛子鞠出九十度的躬。道歉这种事她做过许多次,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同事、责任到底在她这边还是被道歉者身上。医院里也常有因治疗效果不如人意而乱发脾气的人——人是非常脆弱的,面对意外事故和必然之死连开口责备都做不到,往往只能怪到眼前会动的其他人身上,如果仅仅道歉就能减轻事件的严重程度那就是最好的了。眼前这位狼先生不知道会说什么作为回应,但不管是什么她都得先帮弦一郎受着……

“啊……哦,哦。"

英麻听到前面传来这样的回答。她抬起头,狼正微微皱着眉头,用一种似乎只能称为"关心"的淳朴神情望着她:“我知道了。"

似乎接下去就要问出一句“所以呢"了。

医生一时语塞,抬起身来,组织了一下语言后再次开口,这次她直接扯了个谎:“是这样的,我和其他家里人都已经斥责过弦一郎了,他也对此感到非常后悔,之后无论庭审结果如何都愿意接受。不过法律的惩罚是一方面,您受的损失更让我们良心不安,所以我们想若能弥补您、得到您的谅解的话……"

受害人先生似乎正努力地追逐着她说的话,想要理解其中的意思。听到这里,他看着忽的恍然大悟起来,然后重新费解地抛出一句话:“但是,公诉案……我听说就算谅解也是不能撤销起诉的吧?”

英麻愣住了。是这样没错,但被害者的这句话太直白,一下子挑穿了她的期望。她钉在原地,被迫接受对方沉默的注视,脸上渐渐热起来。路边树上的蝉也在对她发出嘘声。

“是这样的没错,然而我们还是希望能够先对您进行一些赔偿。请原谅,我并非想为弦一郎开脱,也不是说他要逃避罪责,但如果他真的入狱,实在是……”她嗫嚅着,“不知您有没有从警方那边听说一些弦一郎的事情。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骗您的,但有一点他绝没说谎!他……确实是苇名酒造的酿酒人。这家酒藏是四百多年的苇名家主传下来的,自从他接手之后生意总不见好;他这个人又比较执拗,我不清楚他当时到底怎么想的,做出欺诈这种糊涂事,但他一定是为了酒藏的未来。上一任杜氏因为病痛已隐退多年,一旦弦一郎入狱的话,酒藏无人打理,所有员工的生计都会成问题。我知道,这些理由并不足以为他开脱,但……”

受害人静静听她说着,嘴抿成一条线,眉间逐渐出现起伏,堆成不太剧烈但也鲜明的褶皱。

注意到这点,英麻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终于变成嘴唇中间擦出的无声的气流。

狼已经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了,因为街上开始起风。渐强的风声中,一股凉热混杂的气流卷着路上的碎叶子与尘埃在他们身边的街口打起旋来,小东西持续盘旋在地砖上方大约半米的位置,好像永远都落不下去了。

英麻动了动。一张不知道从哪儿刮来的大塑料膜——包在洗衣机或者冰柜上的那种——忽然飞来,“啪”地一下缠上了她的左腿。她显然吓了一跳,小步跳着用右脚踩住塑料布的一角,左脚甩动着试图把塑料甩开。但A字半裙的开衩太小,挥动范围有限,塑料布附了灵一样越裹越紧。站在台阶下的男人见状赶紧小跑过去,低声嘟哝着“失礼了”,把塑料揪下来迎风抖了抖。一松手,塑料膜立刻飞上酝酿着灰黄色的暗沉天空。

看来是要下大雨了。

她是这么想的。英麻将目光从天空转回自己裙子的褶皱上,抚平布料的同时顺便瞥了一眼面前的男人。狼还在看天,眼睛里依旧蒙着那层亮雾一样的东西,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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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田家小儿子的兴趣班虽然有且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当老师,但课程领域甚广,九郎在那里学的是尺八。只要不是学校临时有事,九郎都会在每周一三五下午放学后去那里练习到六点。自从接孩子的责任交到不苟言笑的苇名家孙子手上之后,时间推到六点半,但也不能更晚了,毕竟兴趣班只负责授艺,不管小学生的晚饭。

弦一郎被拘留的事目前还瞒着一心老爷子和九郎,雅孝前年被请去中山竞马场做技术顾问,现在从千叶赶回来给酒藏帮忙,接九郎的活则交给了英麻。这一周多来她都是暂时离岗把九郎接到家里再回医院接着上班,今天为了去警署姑且请了半天的假。时间不早了,匆匆同受害人先生告别,英麻走出警署,并在路上走了大概五分钟之后感觉到一颗豆大的雨水碎在后颈上。是夏天常见的阵雨,不知道会下几个小时。英麻带着伞,因此一开始还觉得没什么,但雨越来越大,走到半路时已势如倾盆。落雨非常沉重,压在伞上,英麻不得不双手握住伞柄,仍然感觉自己正在被大雨不断按进大地里。

怎么能下得那么大呢?英麻侧过头,试图从压低的伞檐下看出去,瞧瞧路上的样子,却只能看到雨帘密不透风地沿着伞封了一圈,之外全是模糊在水汽里的轮廓。她只好低头把脚下的地砖看仔细了,不至于一脚踩进翘起的石砖里。

但这种努力在整体环境下显得徒劳。砸在地上的雨水粉碎、高高扬起,裹住了她的小腿,而那些水又被丝袜的线紧紧裹住,贴在皮肤上并一路滑进皮鞋里。感觉水潭从地底升起,把她的腿和意识都给吸住了。世上此刻只剩下磅礴的雨声,在一种渺渺然的氛围里,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些典故,与本地特产龙泉酒的名字相关的民俗故事。故事的版本有很多种,国土上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流传,彼此都大同小异:鲤鱼顺着从传说中仙宫所在的地方落下的芳美之水一路游上,若水流太急而登不上……还是遇到别的某种阻滞,总之,求来鳞片。只要赤红的,还是只要青碧的,记不太清了,鱼会将它贴在身上——更可能是来者不拒吧。鱼不是有鳞吗?为什么还要求呢?实在是记不太清了,也解释不通,但是到了最后,鲤鱼应该是登上瀑布了。此鲤可化为龙。雨水混沌地碾压着小小的伞面,英麻缓慢地往前蹚着,悄悄想着鲤鱼的鳍和龙的爪。

忽然有一声汽车鸣笛从身后响起,车轮掀起的水花闯入原本密集而有序的雨声中,英麻往旁边一避,下意识往后张望了一下。出乎意料,车过了一会儿才进入她勉强能看清的范围,这说明那声喇叭并不是为提醒她而发出的,后面还有别的行人。这种恶劣天气除了她还有什么倒霉的人在路上?她好奇地朝后看去。

不看不要紧,在模糊的雨影后她还真看到了一个人。没有打伞,也没有避雨的意思,就这么直直地走在雨里。虽然并不能看清楚面目,但看那身形轮廓,以及上下衣着的颜色,明显就是刚刚在警署见到的那位狼先生。

英麻迅速转过头,双手攥紧了伞。

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在后面?是跟过来的吗?汽车已经开远,喇叭、轮胎和引擎的声音都已经从雨声中抽出去,但大雨已经无法再闭合起来。那个男人的存在清晰地显现在暴雨的空隙中。他在盯着我吗?

英麻感觉大脑和四肢一样开始发麻发冷,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五分钟之后英麻气喘吁吁地在靠近九郎兴趣班的地方停了下来。直到这时她才忽然想起直接跑到孩子的所在地可能更不妥,再度向后观察,发现男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九郎的兴趣班开在一栋四层公寓临街门面的二楼,一楼是一家五金店,三楼四楼都是住户。说是兴趣班,其实也只是开在老师家中的私教课程,老太太把那层楼挨着的两间屋都盘了下来,中间打通了。公寓和隔壁楼之间共用楼梯,楼梯间由此有顶棚,不至于淋雨。在迈出走入楼体的最后一步时,英麻右脚的鞋跟“啪”地一声落进水坑里。事已至此,英麻平静地弯下腰把鞋跟捡起来,然后踮起脚,慢慢走上楼梯。

二楼挂着“梵音”字样的那间屋子门已经打开了。英麻把伞搁在门口,屈起左手食指用关节在门框上敲了两下,然后走进去。

教室里铺着榻榻米,英麻站在玄关,看见九郎坐在蒲垫上,尺八已经收进盒子里,授艺的老太太头上裹着白纱巾坐在一边。九郎旁边还坐着个与他同龄的小姑娘,英麻这几天已经认识了,是金刚山上仙峰寺主持的侄孙女惠子,今年才转学来本地,在这里学三味线。

九郎望向门口,立刻爬起来喊:“英麻阿姨!”

“下午好。抱歉来晚了,九郎烦您照顾了。”英麻对端坐的老太太欠身。老太太摆摆手,回以一句“言重了”,而九郎提起书包和尺八盒朝她走去。及至身旁,孩子才发现阿姨的手中捏着个方正的东西,再往下一看她踮着脚的样子,抬头慌乱地看她:“阿姨,你的鞋子……”

“啊,没关系的,只是鞋跟掉了而已。我们走吧?”她对九郎快速笑了一下,手扶在孩子肩上。九郎还想说什么,不过这时教尺八的老太太发话了:“等雨小了再走吧,现在不方便的话。”

“谢谢您的好意,但我现在身上都是雨水,也不好进来……”英麻还想婉拒,但老太太已经利索地起身,从房屋角落里搬来一个凳子,往玄关的瓷砖上一落:“那就坐这儿。”

英麻点点头坐下了。老太太转身就走向屋子另一头,整理摆在立柜上的各种乐器。英麻望着她头顶墙上悬挂着的一排般若面具,瞧瞧老太太的背,又瞧瞧坐在那里翻课本的惠子(算算时间,学生也到期末考的时候了),再低头:九郎在玄关的台阶上坐下了,正在看自己手腕上的表,垂着头的后脑勺像个圆蘑菇,不知道脑袋瓜子里在想什么。雨势一时半会没有减小的意思,她也只好捧着自己的包在凳子上坐——

忽然,几滴水从旁边溅到了英麻的手背上,她抬起头,看见一只淋得湿漉漉的手攥着同样湿漉漉的塑料袋擦着脸递进了门。随着塑料袋刷拉的响动,她只听到有人说:“打扰了。您托我捎回来的茶叶我已经买回来了。车被偷了,回来比较慢。”

抬起头,她还没在讶异中说出什么,就听见九郎兴高采烈地喊:“啊!狼来了!”

“啊呀,是狼来了呀!”惠子也这么说了。“哦,辛苦你——没带伞吗?淋成这样。”老太太这么说。

英麻把脸转向那个闯进来的男人,瞪圆了眼睛看了好几眼,终于确定这是半个多小时前才在警署见过的男人:“狼……先生?”

狼被雨浇了个透,此时脑后乱翘的发辫已经完全垂下来,彼此黏成一绺绺的往下滴水。衣服都因潮湿变成更深的颜色。他也低下头,像是这才发现了英麻的存在似的,把袋子往旁边挪了挪,免得把更多水滴到她身上:“啊……您好。”

“英麻阿姨也认识狼吗?”九郎已经站了起来,帮狼把被塑料袋裹了三层的茶叶罐剥出来,递给走来搭把手的惠子。小朋友们配合默契,英麻怔怔地看着,迟疑了片刻回答:“啊,今……之前偶然碰到过的。你们都认识他吗?”

“嗯,狼先生是穴山便利屋的嘛,老师经常请他来这里帮忙呢。”惠子捧着两个大茶叶罐笑起来,“而且狼先生就住在楼上嘛,在四楼。”

住在楼上?

英麻想起刚刚路上的经历,忽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喉咙一下子堵住了。她只好拉拉裙角从凳子上站起来。

“怎么了吗,英麻阿姨?”九郎看她不自然的神态,目光在两个大人之间游移了一下。

英麻慌忙摆手:“啊没事!我……”

“您的鞋子还好吗?”狼忽然打断了她的话,伸手朝下一指:“不介意的话,我家有专用胶。”

“那就跟他去吧。”她还没说什么,老太太已然发话,语气近于逐客令了。

英麻一手牵着九郎,一手扶在楼梯扶手上,跟着狼慢慢上了四楼。鞋跟已经被狼拿过去了。男人走在前面,留下一串潮湿的鞋印在水泥台阶上。英麻的视线顺着那串脚印在昏沉的楼道里乱飘,观察着这种有年头的楼常见的特点,比如墙皮剥落处显露的粗糙的水泥灰面,坑坑洼洼、布满划痕的墙面上的污斑,积攒在夹角里的尘埃。一张垂老之人的脸也是如此。

打开家门,狼侧过身让英麻和九郎先进了屋。英麻看九郎脱了鞋站到高出玄关的地板上,回头望狼,看到狼正要关门,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狼的手在门把上停了一下,把门重新大敞开,用脚勾过放在门口的矮小木凳把门顶住。风在楼道里呜呜作响。

“卫生间在里面,进客厅之后左拐,左手边就是。您有需要的话……”他声音低低的。英麻愣了愣,冲他欠身道谢,然后脱了鞋,踮着脚踩上人家的地板。

房间其实挺小的。英麻一边走一边想。从玄关进来,走过两米长的过道就是客厅,右手边的推拉门里是厨房,左边如狼所说有卫生间,此外没有别的房间了。客厅也只有五叠左右大小,只有朝南的墙开了一扇窗,东面墙则是嵌入式壁橱,中央摆着小圆茶几,此外各角上还放着柜子和亚马逊的快递箱之类的东西,显得更加拥挤。英麻本想让九郎在玄关处等着,但他像是来过这儿一样,轻车熟路地走到客厅坐下了。英麻只好拉开卫生间的门走进去。

卫生间也不大,没有专门的淋浴室或浴缸,但摆着拖鞋,旁边有莲蓬头接着水管。英麻扶着洗手台,思忖了一会儿,弯腰把丝袜脱了,从包里拿出个塑料袋装好,一起塞进包里。刚刚在兴趣班的教室里晾了一会儿,现在她的腿已经半干了,但也正因如此,有种湿冷的触感黏在皮肤上。她看着自己脚背上微微隆起的青色血管,拿手帕接了点水,一点点擦过去。房间里很安静,能听到雨落在顶楼屋棚上的声音。雨已经开始小了,从之前的乒乓巨响变成细腻的沙沙,听起来像是用竹篓筛黄豆。

要是那时候回过头去给狼先生撑一下伞,是不是会让情况好转些呢?英麻一边擦腿一边胡思乱想着。狼先生的为人真是叫人难以捉摸,看起来脾气似乎挺好的,孩子们对他都很喜欢的样子,但人也不能看表面,他到底想做什么呢?弦一郎选上狼先生作为目标,该不会是认识——对啊,之前都是弦一郎来接送九郎的,难不成是由此认识,觉得对方好骗故而下手?弦一郎啊弦一郎!

英麻痛心疾首地直起腰,搓洗起手帕。

水柱里的气泡将原本透明的水流搅成白色。英麻回忆着刚才的暴雨,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问题:那么大的雨,狼先生又没带伞,雨肯定劈头盖脸地浇在身上。他是怎么在大雨中辨认方向、安安全全地走回来的呢?

英麻设想了半天,毫无头绪。如果是鲤鱼,那么自然能在水中安稳行进;要想登上水源也很难迷失方向,毕竟只要冲着难行处奔游就好。但雨从天上降下,人又得平直前进,水怎么会成为指引呢?

擦干腿,身上渐渐暖和回来,脑子里也变得乱哄哄的。她关上水龙头,拧干手帕,忽然闪过一丝猜测:会不会是排水管呢?在人行道的地砖下埋着排水管。作为城市楼群的根须,它们深扎泥土之下,和道路一样连接着每一栋建筑,成为聚落不可见的另一张血管。雨水浩大地流淌在管道里,在黑暗中撞击大地。是否是那种震动引领了他的脚步呢?

想什么呢。人家是人,又不是动物。英麻拉开门走出来,站在客厅里眺望门口。狼坐在那张板凳上,手上是已经粘好的鞋。衣服已经被走廊里的风吹得干了点。见英麻走出来,他起身:“我等下用吹风机吹一会儿,应该能撑到您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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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狼发现英麻就经常在九郎的教室门口等着了。经常一连几天他登上楼梯,发现医生带着已经下课的孩子干站在二楼的楼梯口,跟自己打个招呼,然后才离开,显然他们是在等自己——尽管如此一来,他更摸不着头脑了。大概这么过了一星期,英麻终于跟他开口,说九郎已经放暑假了,而她也不好再连续向医院请假,拜托他在自己来接孩子前稍微照看一下九郎,她要晚上八点之后才能过来,并承诺按便利屋的正常价格支付服务费。

狼答应了。从他两年前搬来这里就经常看到这孩子出入楼下的古乐教室,九郎很喜欢跟他搭话;后来惠子小姐来了,也是这样。他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

于是九郎开始下午自己坐公交车到这里上课,下课后到狼的家里写一会儿暑假作业,等天黑了之后英麻才会过来。也有时候英麻有突发手术,没法及时赶到,狼重新煮半锅饭或者一碗乌冬面,看孩子吃完。有一天煮咖喱的时候,穴山给他的那只二手的不锈钢汤锅底烧穿了,东西七七八八溅得到处都是,英麻来敲门的时候他正跟九郎一起蹲在厨房擦地板。第二天,英麻带了个砂锅来,让他一定收下。

锅里煮着味增汤。狼站在灶台旁,英麻和九郎坐在客厅里说话,他隐约听到孩子说:“您别瞒我了,大哥出了什么事对吧?”英麻是怎么回话的则没有听到,因为他那会儿在淘米。过了一会儿,等电饭煲开始发出嘶嘶的蒸汽声,英麻拉开厨房的门进来了。

“要喝茶吗?”狼伸手去抓水壶。

英麻把门带上,走近了点。“倒不是要喝茶。那个,我还带了点东西来,”她说着把一个灰色麂皮绒盒子放到料理台上,狼瞥了一眼,盒子上印着四只烫金的小蝴蝶,“是十字街那边蝶夫人的咖啡屋的伴手礼,里面有饼干和咖啡粉。虽然不知道您会不会喜欢,但还请收下,就当作这么多天您照看九郎——还给他做饭——的感谢吧!”

英麻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说完,不给他回绝的时间就鞠了一躬。

狼往后退了一步:“您不用这样的。”这种话似乎不足以打动固执的医生,他想了想,又补充,“有两天便利屋有事,我也没及时回来,还是那孩子自己烧饭的。”

“啊?”英麻惊讶地抬头,“那他是怎么进来的?”

“我把钥匙给他了。”狼实话实说,然后发觉英麻明显地皱了皱眉,目光困惑地朝右下方滑去,停了片刻才恢复直视。此情此景,即便是他也能感觉到气氛的僵硬,于是他试探着询问:“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但我刚才听到那孩子说他大哥出了事……”

“啊,”英麻不知怎的有些慌乱,“对,他大哥……嗯,九郎他也跟您说了吗?”

“过去我上他教室修灯泡的时候他说过和大哥一起生活。”狼谨慎地回答。

这是他对九郎家庭情况的仅有了解,他也没见过那位“大哥”,眼前的这位“英麻阿姨”之前九郎更是完全没透露过,也不知道是他们兄弟的表亲还是堂亲还是别的什么。这家人也算运气不好,自己家出了事,英麻小姐的亲友还犯了罪,真是两头困扰。

“您知道的话,那——我也不再绕弯子了。您也看到这孩子的情况了,能否请您看在孩子的生活的份上,与弦一郎达成协议谅解呢?真的,真的拜托您了!”英麻突然像是甩开了什么包袱似的,一把握住了狼的双手,蹙着眉眼中水亮亮的。

狼罕有被这种央求的目光盯着的时候,故而吓了一跳,惊吓之中更为不解,下意识重复了一下英麻句子中的关键词:“弦一郎?”

女人点头,目光中升起一点希望。

“苇名,弦一郎?”狼回忆了一下两周多前在警署听到的那个名字,又重复了一下,将重音放在姓氏上面。

英麻的手慢慢松开,不确定地回应:“是……?”

“可九郎……那孩子不是姓平田吗?”他一阵茫然。

他看见她面上凄婉的表情僵了一下。女人的五官往常看不出什么岁月痕迹,但此刻在垂眼时眼角则挤出了几条细细的笑纹——她确实笑起来了,不知为何。狼更茫然了。

英麻捂着嘴无声地笑了一会儿,收拾好表情,带着歉意看向他:“我……我还以为您和弦一郎之前见过呢,是我唐突了。其中有些复杂的缘故不好说明,但……您瞧,世上真有这种巧合呢。九郎他是苇名家的养子,弦一郎是他大哥。”

一时间厨房里只有味增汤翻滚的声音。窗外夜云在暗下去的天光下还烧着最后一点衰弱的紫红色,英麻的脸被厨房顶灯照得苍白,她垂下头:“真是对不起,看我这些日子都麻烦您做了多少为难的事啊……”

狼在原地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电饭煲突然发出提示音,饭煮好了。他打开电饭煲,回头望着英麻:“先吃饭吧?”

之后他们添加了对方的电话号码,还顺便加了LINE好友。

狼的房子是通过穴山介绍便宜租下来的,虽然足够基本生活,但狭小也是真的狭小,客厅在白天是客厅,晚上就需把桌子收到一边,铺上棉被转化为卧室。送走医生和孩子之后,狼回归原本的节奏,把圆桌收起来,盘腿坐在客厅中央,然后躺倒下去,后脑勺贴着榻榻米。脑后的皮筋形成一个有些硌人的环形,他稍稍侧过头去,从附近的榻榻米上嗅到上周掉落的便利店白菜猪肉煎饺残留的油味儿。今年春天的时候,他的手机放在桌上,也是被他顺手打落到同一个位置,弹出去撞到墙上,屏幕碎了一角,但还能用。兴许该注意一点,不要再把东西放在那里了?

狼动动脑袋。从现在这个角度望出窗户,能够看到半月已至中天。不大,但是今夜天气太好,月光非常明亮。

“苇名弦一郎”。这个名字到现在对他来说都还属于一个未知的人物。是英麻小姐的亲友,九郎的大哥,对他们来说是生活的一部分,大概是重要到一旦失去就会引起不小影响的人。但对他而言仅仅是短信对面的发送者——真的存在吗?收到短信是在春天的时候,离手机屏幕摔碎隔不了多久。一开始好像是一些充满感情,表示自己一定会振兴什么的宣言,紧跟着一句“手误发错消息,叨扰您了,还请见谅”。他没理会,但后来短信和加LINE的邀请还是一条条发来,有时还带着图片。那时候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感觉对方在与一个同样不存在的人说话。他记得捧着手机,觉得自己好像潜在屏幕下聊天框的空白处里,看那些字符和气泡从顶上漂浮而过,而当对方的文字变成“遭到挫折”、“坊里工人都不认可”或者“去金刚山考察山泉”之类的字眼时,他才从空白中浮起、换一口气,代替那个应当作为对方聊天对象的人说一句,“哦”,或者,“辛苦”。

第一次给对方转账是对方说自己在山间茶馆别无选择吃了一支天价团子,对团子的价格、质感、口味以及店内服务态度描绘文雅细致,语有不甘。他给对方转去了大概两千円。感觉对方好像非常需要钱的样子?他当时是这么想的。转账之后似乎也有一隙犹豫。对面真的存在着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账户吗?钱是给到对方,还是投入了那一片茫茫然的空白里,从此消失在虚空中了呢?这问题当时他应该是没想明白的——现在再想,也还是不明白,即便穴山和警署负责人痛心疾首地说这是诈骗,他还是不能想象那些资金在网络中如何变成——分子?光子?变成一种肉眼不可见的东西,传递出去又在别的某处凝聚。想象不出来啊。

这位苇名弦一郎现在是确有其人了。英麻、九郎还有警署工作人员都能确认这一点吧,那么从此之后,在屏幕那头的就不是一片空旷。那么会是怎么样的人呢?诈骗嫌疑人,他人的亲友,酒藏的……

狼从榻榻米上爬起来,挪到客厅西南角的柜子前。

在五月份左右,屏幕后面的人给他连续寄了几瓶酒。都是非常小的瓶子,上面用和纸标签贴着“龙泉”的字样,每个标签的字都有细微的区别,一看就是手写的。他都喝了。第一次是在吃速食煎鱼排的时候,调料包的口子扯得太大,辣粉撒了过多,因此对酒的味道记忆不太深。之后的几次也差不多是这个情形,对方亦没有追问酒好不好喝,所以他也没格外费心记住那味道怎样。只有最后一次,便利屋有工作,他凌晨三点回家,顺手打开喝了。最后的那瓶龙泉分量小到只够喝两口。第一口进去,有些不协调的辛辣波动着劈在他舌头上,吓得他含了一会儿,没敢立刻咽下去。凉凉的,寡淡的米甜味随时间缓慢渗透出来,一圈圈扩散摇晃。顺着喉咙滑下去的时候却很轻,像是影子落入深潭。第二口习惯了辣味,感觉便不再如霹雳而是类似激流,但也还是转瞬消逝。隐约有一股樱花揉碎的味道。想要再喝,已经没了。

那些瓶子还收在柜子里。狼把其中一个掏出来,拧开盖子嗅了嗅。只有一股普通的酸味。

后来的日子里,英麻还是每天都来他家接九郎,只不过从原本的道个谢就走变成了会提前说大概几点来,要不要留饭。那天他们吃的是外卖的牛肉盖饭,人总会有不想做饭的时候,谁都一样。吃完之后九郎突然向他道歉,还问他什么时候开庭。狼愣了一下,看向英麻。

“已经把那件事告诉他啦。”英麻叹了口气,冲他笑笑。

狼低下头,用手搓搓自己的脖子:“前天法院通知说差不多下个月开庭。需要我做什么,是要写谅解协议吗?”

“如果您愿意那就再好不过了……”英麻给每个人的茶杯都倒上大麦茶,“不过说来,我能不能看看当时弦一郎是怎么给您发消息的?我不会删除证据的!只是有点好奇……”

“哦。”狼把手机掏出来,打开短信收件箱,递给英麻。

他注意到英麻的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两下就不动了,转而用另一只手捂住额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笑容非常尴尬:“弦一郎这家伙……唉真是的。也亏您真有耐心,如果对面说自己是女子大学生,还用这种腔调跟我发这么多东西,我肯定会生气的。”

“女大学生?”狼眨眨眼,“他是这么说自己的吗?”

英麻的眼睛睁得圆了一点,默默把页面滑到头几条短信的位置,把屏幕转向他。

“我都没注意到。”狼挠挠后脑勺。

“诶?”英麻愣住了。

他很自然地解释:“我以为现在没有女性会这么说话了吧?您也不会这么说的不是吗,”不对,这好像不大严谨,“呃,还是更年轻的女性都会这么说?”

英麻的手悬了半天,把手机递了回来。

“这可不好让弦一郎知道了啊。”她有些艰难地展出一个轻飘飘的微笑来,“嗯……不说这个了。如果您不介意,过两天咱们去帮您的手机屏幕换一下吧?”

狼把手机熄屏放到桌角,上次手机坠落的那个地方,然后对医生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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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一个月之后,弦一郎的案子开庭,律师到最后还是请了虎道。开庭前三天一心到底是知道了这事,打电话给英麻,事已至此还是向老人承认了。出乎意料,老爷子没有一般电视剧或者社会新闻上那些嫌疑人家属的常见反应,只是问了些简单、粗糙的问题,律师什么的是否安排妥当了,九郎这段时间的生活,云云。英麻如实回答,得到了一点“细心”之类的夸奖和一句“麻烦你了”。她在话筒里客气着,心想,老爷子自然不是一般人;还想了想知情的人都已经私下碰头说好了要保密,到底老爷子是怎么知道的。直到挂了电话也没想出来具体是谁走漏的风声,或许老爷子就是有自己的办法,毕竟刚刚也说了,一心就不是一般人。老爷子来电时英麻正要走到五金店门口,一边慢慢上楼一边讲的电话,顺带提了一下本案受害人的事、九郎的事,以及受害人照顾九郎的事,等敲开狼的门的时候手机又震起来,拿起一看发现还是一心,只不过不再是座机电话打来的,而是LINE的视频邀请。在狼和九郎的注视下她手忙脚乱接起来,老爷子的声音从扬声器里冲出占领了整个房间,听着格外有精神:

“啊呀,这就是对方的家吗?他人在吗?”

“是一心爷爷,”九郎拽拽狼的袖子,趁他俯耳下来时悄悄说明,“大哥的爷爷。啊,也是我的……”狼点点头,再抬起身时看见英麻捧着手机,镜头压到侧边,神色有点不自然,以至于忘了敬称:“那个,老爷子想看一看你。你方便吗?”她指指手机。

狼身上原本的安静延续了几秒,在英麻感到窘迫前发出了“嗯”的一声。手机就被交到他手里了。在屏幕里狼看见仙峰寺的回廊,夜色渐起,背景一片绿枫都照出绯色;而屏幕正中的人头发、眉毛、胡须都灰白,稍长的头发在头顶盘成一个小髻,年纪看上去有七十多,瘦得精悍。虽然看不到肩膀以下,但老人家单从面相看就显出一种无关体格的硬派,狼不由得肃然起敬,低声问候:“您好。”

“哦!你就是狼吧!嗯嗯。跟枭真是不像啊!”老爷子没来由地说。英麻和九郎听见这个陌生的名字都茫然望向狼,发现男人怔在那儿。他们更摸不着头脑了。

但一心没把这个话题延续下去,而是自顾自往下:“你见过我孙子吗?”

狼回想起警方递到便利屋的通知,以及英麻给他看的弦一郎的照片,姑且点了点头。于是老爷子紧接着问:“你觉得我孙子怎么样?”

这问题要怎么回答,两个大人和旁边的一个孩子都不晓得。狼沉默了好一会儿,抓住脑子里浮现出的一种模糊的味道,开口答:“寄来的酒我都喝完了。”

老爷子哈哈大笑。

开庭当天,虽然在席上的是检察院的公诉人,但狼也还是出席了。弦一郎有段时间一直盯着狼,在那和一心老爷子有点像的锋利目光下狼感觉脖子凉飕飕的,缩了缩脑袋,隐约产生了对方才是理直气壮的原告的错觉。因为被告方提供了补充材料证明弦一郎确实曾先后给原告方寄过酒藏出售的产品,律师又主张其主观意图为售卖营利,因此原告指控的诈骗行为不成立,而改为不当经营的经济犯罪。加之涉案数额较小,最终判处赔偿和罚款限期执行,不过好歹免于有期徒刑。案情简单,当庭宣判了。

结案后弦一郎坐英麻的车匆匆离开。之后小半年,狼没再见到弦一郎。四万円很快返还到了狼的银行账户上,九郎还是上那个补习班、下课后偶尔去狼家里坐一会儿,然后自己下楼去路口等不是英麻的人来接,这些事都说明世界上还是存在着苇名弦一郎的;但,不知道龙泉酒如何了。有时狼路过本地酒专营店,但并不进去,一切无从知晓。

再见面是在十二月的二十四日下午。苇名弦一郎,身后站着英麻,英麻牵着九郎,站在狼的门口。之前有一天晚上英麻是发过消息说要来的,医生表示本来苇名家老爷子要他和孙子们一道在正月去本家过年,她和弦一郎都觉得太唐突了,但确实又想登门当面正式致歉,问他二十四号有没有时间。穴山今年二十号就回老家了,便利屋也放假,狼回答她有空,但不知为何只有这个"登门"狼没当真,开门时他穿着围裙拿着橡胶手套,原本正在擦家里的玻璃。当面站着才能感觉到弦一郎的高度及由此带来的压迫力,故在其沉着脸捧起一盒好好包装过的龙泉并说“之前多有得罪,请您担待”时,狼支吾着应了一声,接过酒,然后便只是杵在门口与弦一郎对视。

“狼先生,不介意的话,可以进您家里拜访吗?我们还带了点东西来。”英麻站了一会儿,探出头冲他笑笑,用的是敬称。狼这才让出一条道。弦一郎倒是走得顺畅,似乎就算狼不同意他也本来就会进去的。狼接过英麻手里的一袋子东西,九郎最后进屋,关好了门。

英麻带来的东西中包含一份蝴蝶屋的新年咖啡礼盒,一只超市买的预处理过的本地土鸡,两个乐扣保鲜盒里面分别装着泡发过过后沥干水的糯米和香菇,一小袋枸杞,一包干红枣,一袋速食板栗,一根白萝卜;还有两个牛皮纸袋装着的东西,狼不知道那是什么,一律听英麻的拎到厨房,看着医生把小纸袋拆开倒了倒,发现一包是人参段,另一包是切片的木头一样的东西,椭圆形状扁扁的,纹路像鱼板。医生指着它,说:“这是黄芪。”

“我曾经在读修士的时候去加拿大参加交换研修,宿舍里都是国际班的学生,有个韩国学生教大家做参鸡汤。虽然在他们那边是夏天喝的东西,不过冬天喝也是很好的,很暖和。我想着这几天挺冷的,便利屋会有铲雪的工作……您也尝尝吧!”她挽起袖子,“那个砂锅您没丢吧?”

“还在的。”狼蹲下去从柜子里掏出锅。

英麻把鸡从保鲜膜里拆出来,拉到水池冲洗,又单独找了个碗泡人参。因为大部分材料都处理过了,所以只是把各种材料塞进鸡肚子里的功夫。狼帮忙把萝卜切了——期间英麻补充说明“地道的做法其实不用放萝卜”——余下时间只是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她把鸡的切口用牙签一根根穿上,渺然回忆起小时候一次站在门后,养父突然推门回来,自己额头上被撞开一道口子。因为伤在头上,小诊所的医师给他缝合时自己完全看不见是什么场面,只觉得有一条细长的、粗糙的蛇在黑暗中娑娑穿过他的皮肤,不知道要钻到哪里去。英麻是专业医生,手法应当是很好的。

英麻把食材码进锅里,然后由狼端到炉灶上,就在这时手法很好的医生才发现忘了买葱过来。狼在自家厨房里翻了几圈,没找到有剩下的葱,于是给她指了一下各种调料的位置就出门去买了。路过客厅时狼看见弦一郎和九郎坐在自己的被炉里。对九郎来说被炉显得太大,而在弦一郎衬托下这被炉又太小,叫人为难。狼想了想是否该折返回厨房端两杯茶出来,但一方面水还在电水壶里慢慢烧着,另一方面,眼下医生的鸡汤似乎更加要紧,于是还是取了围巾出门了。

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英麻看了看锅,又看了看表,还是先起了火。在汤滚之前水壶里的水开了,她停下来去给客厅里坐着的两人泡了茶,又转头回来倚在灶台边。在不透明的锅盖下,难以得知汤油运动的样子,只能听到一些轻微的、浑圆的气泡滚动声。咕噜,咕噜,咕噜,热气上升,咕噜,咕噜。从小小的气孔里开始喷出白雾,在油烟机顶灯的照耀下朦朦胧胧,摇晃如雪山上浮过的晨光。

英麻和弦一郎从小学三年级就认识。最开始只知道是一心先生领回家的孙子、在剑道馆和弓道馆都上补习班,后来两人总分到紧挨着的班,有时能同班,一来二去也熟起来了,大约是彼此忘带课本时首先会想到的求助对象。读中学那阵弦一郎曾和校外的混混起过冲突,虽说算是赢了,但腿上被拉了个大口子,英麻发现时弦一郎正从小巷深处走到巷口,血滴滴答答淌了一路,吓得她强行让已经一米八的弦一郎坐在自己单车的后座上蹬到了最近的诊所。从此街坊里开始有些上了年纪的阿姨会拿他俩打趣,高中快毕业那年甚至有个婆婆在街上遇到一心时说,啊呀,“猩猩”家的女儿是不是以后要进你们家门呀?对于这种说法,英麻在保持沉默的同时观察过:弦一郎从来没有表示;“猩猩”,她那个做漆器匠人的养父从来没有表示;一心大笑后没有表示。本地冬天总会下大雪,下过雪后的早晨没有一点声音,连呼吸的声音都被厚实的雪地吸收了、消失了,她在这里长大,经过许多这样无声的冬天。

高中毕业后弦一郎继承了一心的酒藏,当然那时杜氏还是一心,弦一郎只是开始作为藏人正式步入行业,而英麻考取了东北大学的医学部,去了仙台。录取通知函发来后,不知为何一心看起来很惊讶的样子,但仍褒扬了小姑娘一番,还大方地给了笔零花钱。导师道玄和实验室的大师兄道顺和她都是同乡,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她总觉得有点不自在,六年学部课程结束后她申请到了九州大学的专业修士,去了福冈,然后又去蒙特利尔大学的医学院交换了一年。认识的长辈里她只跟养父和蝶夫人说了要出国的事。后来听蝶夫人说,一心知道这件事后默默然喝了好一会儿酒,半晌后只有一句:怎么去了更冷的地方。

蒙特利尔确实更冷些,她去那里时正是冬天,最冷的一天只有零下四华氏度,积雪把宿舍楼的台阶埋平了。宿舍里除了她还有两个中国女孩,一个韩国姑娘,都用有点各自母语口音的法语喊她“Emma"。在吃了两天中式和日式火锅之后,韩国人端出了参鸡汤。不过等结束了在加拿大的修习,英麻最后还是回来了。她回来的那年市町村合并,镇子划归会津若松市辖属,她在市公立医院于本地设立的分院当了外科医生。第二年平田家因为电器短路而失火,九郎开始跟着弦一郎住,她与他在葬礼上再会,对方已经接掌酒藏半年了。

鸡汤炖到大概三十分钟的时候,她放在客厅的手机突然响起,九郎帮她拿过来,她一看,是道顺打来的。当年回来之后她才知道师兄也回家乡来工作,在镇医院呆了一段时间后去开私人诊所了。之前弦一郎的事里他也掺和进去,警方按照倒卖私人信息的罪名去查他的诊所,不查不要紧,一查才发现根本不只是倒卖信息这种事的程度。于是弦一郎的案子结束后道顺被检察院单独起诉了。事情颇为繁琐,又陆续有证据提交,故而十月份时开庭一次没有宣判,下次开庭要等年后。现在他羁押期满,暂时回了家,但诊所不能开张,这两天一直在到处求人借钱。英麻想着姑且是师兄,实在不好拉黑,一次次硬着头皮接起来,这次当然也是。站在屋外的楼道里,她一边来来回回重复她已经说了许多次的话,一边看着楼道里脱落得更加厉害的墙皮,在心里默默估算时间的流逝。出来前忘记把火转小了啊——啊呀,狼先生回来了,捂着话筒侧身冲他点头——鸡肉该煮老了。

电话扯了快四十分钟,最后被她借口手机没电挂掉了。门给她虚掩着。英麻打开门,穿过玄关看到客厅里九郎和弦一郎一大一小正趴在桌上无言盯着报纸,手上抓着笔,好像是在看夹页里的填字游戏。弦一郎专注于某事上时腮帮子会不自觉用力,让人觉得是在咬牙切齿,那副模样英麻已经看惯了;但九郎现在看起来小脸也那么严肃,令她有点头疼。在客厅的尽头,狼把最后的玻璃擦完了,刚把抹布搓干净从卫生间里出来。英麻回到锅边一看,发现炉火已经关小了,旁边的碟子里还盛着点撇出来的浮沫。葱洗好了,但只是摆在砧板上,刀放在一边,没有切,想来是不知道英麻要的是葱花还是葱段,不敢随便下手。她笑了笑,拿起刀切出一点葱,打开锅盖撒下去。馥郁的蒸汽飞腾而起。

狼把东西收拾好时苇名家两位男子终于结束与填字游戏的恶战,战果不得而知,因为小的那个把报纸一叠麻溜地推到了旁边。狼在自家桌子旁边有些手足无措。弦一郎看他光站在那儿,嘴角抽了抽,说:“坐?要是您忙完了的话。"

桌子的主人模糊地“嗯"了一声,蹲下去试着寻找被炉里空余的位置。

“喝一杯吧。”狼坐下时,弦一郎忽然指了指自己带来的酒,“虽然是去年的龙泉,不过还是拿了农产品会的奖的。今年冬天的入藏改到后天了。”

他自知眼神不善,但无意收敛,就那么盯着狼。今天的酒是去年的龙泉,之前给他邮的酒,庭上没有说,只有弦一郎本人清楚,一瓶是今年倒春寒那段时间他自己酿的,一瓶是好几年前的陈酒。道顺对他说不要在意对方的评价,毕竟真正被“女大学生"钓上钩的人就算不喝酒也还是会买酒的,只要用那批酒赚到足够的钱就行了。弦一郎不可能接受这种说法,但也正因为不接受,所以弯弯绕编了那么多有的没的,却唯独没有问狼那几瓶酒喝起来如何。去年的酒拿到的是农产品会的第三名。前些年的是第一名。今年因为这些事情,没参加评奖。

狼被他盯了一阵,转头望向厨房:“我可以喝,但家里只有一次性塑料杯了……"他犹豫半天,又想爬起来,“我再去买一趟吧。"

弦一郎咳了一声,伸手拦住他:“……算了,算了。就一次性杯子吧。"说罢,叹了口气。

狼又坐回去了,九郎拆开桌上的米饼,跟他掰着吃。又过了大约一小时,参鸡汤炖好了,英麻喊了一声,这次弦一郎率先起身去帮忙端过来。狼跟在他后面,自觉有点挡路,遂挪到旁边打开电饭煲,把中午烧多了的饭盛出来放到微波炉里加热。英麻终于在客厅里坐下了。玻璃擦过之后锃亮通透,虽然已经到了日落时候,外面光线渐渐比不上开了灯的室内,但望出窗户就能看到斜出的一支乌桕枝杈,还有更远处空净的天穹。



End


2022-08-20  /  4热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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